《闪灵》——这部由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电影风格阴冷、诡异骇人，观众们不得不思考：谁才是可靠的观察者？我们能相信谁的看法？在开场的面试一幕中，片子里的人物看上去足够可靠，尽管这段对话显得拘谨和正式，一如《2001太空漫游》中空间站里的闲谈。我们看到了杰克·特伦斯（杰克·尼科尔森饰），这个计划着跟妻儿度过一个与世隔绝的冬天的男人。他即将成为被风雪围困的“远景旅馆”的看守。他的雇主警告他之前旅馆的一个看守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然后自杀了，但杰克向他保证：“乌曼先生，你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说到我妻子，我相信当我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一定会非常向往。她可绝对是个鬼故事和恐怖片迷呢。”
《闪灵》横版海报
人们会这样谈论现实中的不幸吗？他的妻子一定会对此向往不已吗？他到底有没有告诉妻子呢？就在工作人员要关闭旅馆准备过冬时，杰克和妻子温蒂、儿子丹尼搬进了这个庞然大物。厨师迪克·哈洛兰（斯卡曼·克罗瑟斯饰）带他们参观了整个旅馆，并特意强调了这儿的食物储藏室（“这儿的东西够你们吃上整整一年，而且每餐都不会重样”）。随后旅馆里只剩下这一家三口，每天的生活如此：杰克坐在大厅里的打字机前，不停地重敲这台机器；温蒂和丹尼的生活里也只有吃早餐麦片、玩玩具和看电视。他们丝毫不像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
丹尼，他可靠吗？他有个名叫托尼的假想中的朋友，借丹尼之口发声，但比丹尼原本的声音要低一些。迪克临走前跟丹尼有一段简短的对话，他警告丹尼远离237房间，因为那儿就是凶案发生的地方，他还说自己跟丹尼一样，也有“闪灵”——一种读心并且看到过去与未来的超能力。丹尼告诉迪克，托尼不想让他谈论这件事。托尼是谁？“一个住在我嘴里的小男孩”，丹尼说。
托尼似乎是丹尼运用“闪灵”的工具，比如丹尼借助托尼看到了关闭的旅馆电梯门里向外渗血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丹尼还看到了两个穿着相同的小女孩，尽管我们知道这两个被杀的孩子之间有两岁的差距，但奇怪的是，她们看上去都很老。如果说丹尼是可靠的见证者，那么他所见证的也只是自己才能看到的场景，而这或许跟旅馆里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并不一致。
这样一来就剩下温蒂了，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看上去都是一个平淡而平凡的人，一如谢莉·杜瓦尔（饰演妻子温蒂）在罗伯特·奥特曼《三女性》中的表演。她陪丹尼玩，还试图让杰克打起精神，直到他突然脸色大变，呵斥她不要打扰自己的工作。随后，在影片的一个令人震惊的揭秘场景中，温蒂发现了杰克工作的真相。我相信从那一刻直到临近结尾她将发了疯的杰克锁进食物储藏间时，温蒂都是可靠的见证者。
《闪灵》剧照
但是《闪灵》（1980年）中一个被删去的场景让我们又开始怀疑她的可靠性。影片临近结尾，一个寒冷的冬夜，杰克追赶丹尼进入到旅馆外的迷宫。他的儿子得以逃脱，而已经被棒球拍打伤的杰克还在里面一瘸一拐地追着，终于他倒下了。第二天，他已经死了，冰冻的脸上定格了一丝可怖的微笑，低垂的眉毛下两只眼睛上翻看向观众，这是库布里克在他的电影中反复使用的一个角度。接下来就到了影评人蒂姆·德克斯提到的删节部分：“影片首映后不久，一个两分钟的解释性结尾就被删掉了。这是一个温蒂在医院里跟旅馆经理对话的场景，她被告知搜救人员没能找到她丈夫的尸体。”
如果杰克确实在迷宫里冻死了，那么他的尸体迟早会找到，因为之前迪克·哈洛兰已经向护林员报告了旅馆中的紧急情况。但倘若他的尸体找不到，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或许他从来就不在那儿？或许他被吸入了过去？而这是否可以解释杰克为何出现在1921年旅馆聚会拍的最后那张照片上？也或许杰克追杀妻儿的疯狂之举完全是温蒂或者丹尼或者他们俩臆想出来的？
如此一来，迪克·哈洛兰似乎是那个始终可信的见证者，但当冬天过半他回到旅馆以后就被杰克杀死了。由此，影片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密室之谜：在一个被风雪围困的旅馆里，三个人都陷入疯狂或者精神恐惧的状态，我们无法指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客观地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正是这种难以捉摸的开放性使得库布里克的电影异常令人困惑。但我们还是可以理解片中的一些幻想性场景。当杰克觉得他看到了其他人时，总会出现一面镜子，也许他在跟自己对话。当丹尼看到两个小女孩和血流成河的场景时，也许他穿越到了过去发生的悲剧之中。当温蒂认为她的丈夫疯了时，也许她是对的，即便她那个早年深受父亲的残暴行为伤害的儿子可能扭曲了她对现实的认知。但是，如果到最后旅馆里其实什么人也没有呢？
库布里克删掉那个结尾是明智的，否则就会对整个故事造成破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让观众相信那个冬天，特伦斯一家确实在旅馆里住过是很有必要的，且不论里面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
《闪灵》工作照
读过斯蒂芬·金原著的读者反映，库布里克舍弃了书中的许多情节而把剩下的内容为己所用。库布里克讲的是一个关于鬼魂的故事（两个小女孩，前任旅馆看守和一个酒保），但这并非是个“鬼故事”，因为不论如何，除了在杰克或者丹尼的幻象之中，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部电影讲的不是鬼魂，而是人的精神之疯狂。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疯狂被放大，如脱缰的野马般放肆横行。杰克酗酒、虐童，据说他已经五个月没喝酒了，但这绝不意味着他的情况正在好转。当他跟想象中的酒保喝酒时，他跟真的喝醉了没什么两样，而正是这次想象中的醉酒唤醒了他体内的所有邪恶，包括他幻想中的那个最终演变成一场噩梦的性爱场景。当哈洛兰发现丹尼有超能力时，我们认为他是可信的。但很明显，丹尼并不能主宰他的超能力。父亲发疯和小女孩被杀使他充满了恐惧，他怕杰克会再打他。而被发了疯的丈夫吓坏了的温蒂或许也受到了儿子的影响。三个人全都脱离了现实。当然，有些事情我们是可以相信的：杰克的手稿，他被锁进食物储藏室然后逃了出来，还有他挥斧砍门时那句著名的“Johnny’来了！”。然而，就整部电影来看，我们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具体怎么发生的以及究竟为什么会发生。
库布里克在影片中传达出的这种不确定性同样令片中的演员们深感不安。很多人都知道关于斯卡曼·克罗瑟斯的一个镜头库布里克拍了160遍。是否就是这种完美主义或者说刻意为之的心理游戏使演员们相信，他们真的跟另一个疯子—他们的导演一起被困在了这座旅馆？库布里克是否意识到演员们的不安情绪会融入到他们的表演中去？
片子拍完后十年，我问杜瓦尔：“跟库布里克共事感觉怎么样？”
“几乎难以忍受，”她说，“日复一日，备受折磨。杰克·尼科尔森的角色必须一直保持疯狂和愤怒的状态，而我的角色则要一天12小时哭个不停。最后的九个月，一周五到六天，每天如此。我在那儿待了一年零一个月。但拍完以后，几乎没有人对我在片中的表演做出评价，好像连提都不提。所有的评论都是关于库布里克的，就像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文/罗杰·艾伯特（Roger Ebert）
翻译/饭饭Shin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