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写过几篇文章，不怎么客气地批评了一下当下电影市场只顾闷声发大财，全然不考虑艺术质素和创意水准，甚至不在意自己拍的是不是电影这种怪象。恰好我的朋友不少就是做电影的，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过之后，不是太悦意。有天晚上喝酒，他们就要跟我聊聊这事，给自己鸣冤，同时，也想纠正我的一些谬误。
台湾电影新浪潮代表人物
“你说电影不能光看市场没有情怀，台湾新浪潮有情怀吧？杨德昌侯孝贤有情怀吧？台湾电影不是照样被他们弄死了？”
“台湾电影真是杨德昌和侯孝贤弄死的吗？你知不知道即使在台湾新浪潮最活跃的那几年，他们拍摄的所有影片和其他与他们风格近似的影片加起来，也只占那几年台湾电影总产量的百分之十几？”
“有这种事？那剩下的台湾片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们几乎都没什么印象？”
“你仔细想想，小时候在录像厅或者家里的有线电视上，有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它们一眼看上去像港片，有那些经典的熟面孔，但却大多是演不了主角的二三线；配音都是字正腔圆的台湾国语，仔细一看，故事其实发生在台湾——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无非就是打打打，再找机会见缝插针配几场床戏……当年的台湾片，大半都是这种货色。”
“那这东西到底算是什么片？”
“‘台港片’。当年香港电影最火的时候，台湾是最大的市场。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你有明星，随便找个编剧写两笔梗概，甚至是说个类型，片商就会掏钱，剧本大不了到现场再现弄，找不到明星，就找二线三线，甚至龙套，只要是熟脸；大导演没档期，执行导演，副导演，编剧顶上，哪怕是场工……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有点耳熟？”
《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剧照
随便找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走进一家影院，你都会看到几年前，只有在贺岁档才能躬逢其盛的人山人海场面。差不多十年前，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一位导演朋友在谈起自己新片时，曾充满憧憬的寄望这部新作可以收获破千万的票房，并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挨个细数票房达到千万以上的导演，几乎是屈指可数。几年之后，这个目标就变成了“破亿”，到今天，一部电影票房过亿，已全然不是新闻，那些卡司强大，类型明确，宣传到位的中高成本商业片，现在基本都已经把自己的票房预期的起步价都定在了三亿。2014年刚刚过去一半，国产片票房榜上目下为止的前十名，几乎也都达到或接近了这个数字。而今时今日的“过亿导演”，也不再是凤毛麟角，你甚至不太会注意到他们。比如目前为止年度国产片票房冠军《大闹天宫》的导演郑保瑞，如果你不是港片铁粉或银河死忠，对这个名字可能就不会太有印象。又比如卖了四个多亿的《同桌的你》，不查百度，你能不能第一时间就说出导演是谁？更别提《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这些动辄破亿甚至数亿的动画系列……
在不少电影人眼里，这是最好的时代。一个即将成为全球最大电影市场的宝库，正向他们缓缓开启。他们要做的，只是撅起屁股向前冲，踩着别人的脑袋往门里爬。以这个心态，你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好东西？
这个暑期档，一大帮神神鬼鬼的片子赚了个盆满钵满。全片最恐怖镜头是素颜林心如照镜子的“恐怖片”《京城81号》在大家都在讨论《小时代3》和《后会无期》的时候不声不响从韩寒和郭敬明当间挤进影院，波澜不惊的卖了三个多亿；直接从优酷的播放窗口放大全屏到大银幕的《老男孩之猛龙过江》，也从微电影昂首迈入两亿俱乐部；更别提敢从《变形金刚4》虎口夺食的《分手大师》和创下华语2D电影首日票房纪录的《小时代3》……邓超，郭敬明，筷子兄弟们瞪着眼珠子向世界证明，这个夏天，电影院这块鱼塘都被他们承包了。可惜一网下去，捞上来的都是臭鱼烂虾。
出品《京城81号》的福建恒业以中小成本恐怖片起家，这几年赚了点，制作的成本和量级也开始放大，这次的《京城81号》找来吴镇宇林心如等一帮明星压阵的同时，干脆做成了3D。可惜质量上还是和《B区32号》、《凶间雪山》等之前名作一脉相承，虽然有凶灵有怨鬼有传说，但就是没有一个镜头让人觉得恐怖。就连恒业老板陈辉也承认：“因为电影的内容不够高，才会做一个比较大比较虚无的宣传……其实对市场是种损害……”。而《老男孩之猛龙过江》的编剧兼导演肖央其实也是个勤勉人，只是能力确实有限。这位曾经凭一部微电影走红网络的电影学院美术系毕业生现在看来，是铁了心要转战大银幕。但他最好先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要拍电影，还是要拍“老男孩”。至少从这部作品看来，这两者，绝对不是一个东西。
《分手大师》工作照，前排为影片导演邓超（左）和编剧俞白眉（右）
不过比较起来，肖央和陈辉还算是有节操的，至少他们都意识到，也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曾几何时，凭烂片挣过钱以后，要站出来反思一下还是个基本的礼貌。但今时今日，一手炮制出《分手大师》的俞白眉和邓超，则已经把自己视作了莎士比亚和卓别林转世——“莎士比亚的喜剧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无底线，当时他也被批评得很厉害，都觉得他三俗……”凭之前的两部《小时代》积攒了经验值的小四导演更是宠辱不惊，在面对网友“看《小时代3》遇到熟人犹如嫖娼被逮”这种极尽刻薄能事的评价时，竟然能微笑着给出“都知道嫖娼不好，但还去嫖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爽？！能让大家爽到，我已经很高兴了……”的高论。作品之烂与底气之足，几乎交相辉映。
当今之世，我们的烂片流水线拉长们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数钱数到手抽筋了。他们似乎要向我们证明，即便是完全不知电影为何物的人，也能站着把钱挣喽。要做到这一点，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就是绑架观众。最夸张的是，观众似乎还挺得意这一口。
这事确实挺让人害怕，至少是让那些一直在勤勤恳恳，下死力气干活的人害怕。一个不便透露姓名的导演朋友就向我们大吐苦水：“原来一说起这事我还能振振有词，但现在人家一给我看这票房数据，我也发蒙，也觉得自己没道理了，你说这是暂时的情况，还是电影走到今天，就要走成这样？以后电影的价值，就只剩下‘耍’了？”
这个“耍”字，他可能只是脱口而出。但有意思的是，有人跟他想到了一块。
我弟是个九零后，大学刚毕业，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论<小时代>系列电影的营销策略》。为了写这个，他特地从头到尾刷了好几遍《小时代》和《小时代2》，没想到，还看出了感情。这回《小时代3》上画，他特意叫上一帮同学呼朋引伴去影院捧了场。回家后我问他：
《小时代3：刺金时代》剧照
“电影看了？”
“看了。”
“好看吗？”
“你怎么骂人呢？”
“那你还看，图个啥？”
“当家庭滑稽录像看呗，一边看一边吐槽，杨幂她们在上面耍，我们就在下面用嘴配弹幕。老欢乐了！小伙伴们纷纷表示，等到《小时代4》上了，一定还来！”
所以，请小四导演和邓超导演，俞白眉导演们先别忙着心中暗喜——你们觉着自己是在像饲养员一样把观众当猪喂的同时，观众们未尝不正在拿你们当猴耍。
或许你会觉得，耍猴就耍猴呗？钱揣兜里才是真格儿的——没错！好莱坞的卖拷贝老师也是这么想的！
《变形金刚4》，烂番茄新鲜度17%，在美国，被观众骂成了渣。但这丝毫没法阻挡这部充斥着从建行卡到舒化奶各色中国产品的视效巨作以席卷之势横扫中国电影市场。如果不是我们只给人家留了一个月的密钥时间，让“变4”成了第一部日票房在千万以上的下画片，那么迈克尔·贝老师这次将妥妥的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破二十亿第一人。
还是说回当年的台湾电影是怎么死的吧——被粗制滥造的港片和“台港片”搞得火大的台湾观众果断选择对其无视，连累到香港的市场也开始走低，待到台湾电影解除限制之后，好莱坞一下长驱直入，将两者一起赶尽杀绝。
《变形金刚4：绝迹重生》剧照
科普一下，根据WTO协议，我们的大门最晚在2016年，就要向好莱坞全面敞开，时间，还剩一年多一点。
166分钟的超大广告合集《变形金刚4》已经向我们证明，在这块肥沃的市场面前，好莱坞也可以随时为了中国观众而抛弃节操，只要他们喜欢。但人家在能放下身段的同时，还有精湛的技术水准，娴熟的叙事技巧和浩如银河的明星储备。
而我们有的，只是那点虚无缥缈的所谓“文化亲近感”，和对观众审“丑”能力的盲目乐观。这点所谓优势，在人家的坚船利炮面前，虚弱得根本不值一提。套当年梁启超评点中日战争时国人状况那句话，我们的电影界现在根本就是“寡知天下，不鉴不备，不患不悚”，而且，还比那时候多了个不要脸……
一年多以后，我们没准就可以看见艾玛·沃特森和艾玛·罗伯茨、艾玛·斯通一起扮演世界五百强派驻中国的实习生，上演一出CBD姐妹花恩仇记；乔纳·希尔和迈克尔·塞拉变成海淀某高校的留学生，在食堂排队打饭，和心仪的女生眉来眼去……到那个时候，“《小时代5》”和“《约炮大师》”们，又该如何自处？
挣钱归挣钱，但千万别觉得，自己挣的，都是傻逼的钱。到底是谁会抛弃谁？或许，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文/红鱼
原载《电影世界》2014年8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