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特吕弗：我们要接触1984年了，这是您生涯中的重要阶段，因为您随着拍摄《夺魂索》而成为您自己的制片人；《夺魂索》也是您的第一部彩色片，同时是技术上的巨大挑战。我首先想问您，改编是不是远离帕特里克·汉密尔顿的剧本？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不，离开得不远。我同休姆·克罗宁合作过一小段时间，对白部分取自剧本，部分由阿瑟·劳伦斯撰写。
我真的拿不准为什么我会陷入到《夺魂索》的这种妙想中，我不能称为别的，只能称为妙想。剧本进行的时间与情节吻合，从大幕拉起到落下，发展持续不断。我寻思：我怎样做才能在技术上以相似的方法拍摄出来呢？回答显然是，影片的技术处理也要持续不断，故事从19点30分开始，到21点15分结束，绝对不能中断。于是我想出了这个有点荒唐的念头：拍摄一部只由一个镜头构成的影片。
特吕弗与希区柯克如今，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意识到这是完全愚蠢的，因为我同自己的所有传统决裂了，我否认了自己关于影片剪辑以及为了在视觉上叙述一个故事而运用蒙太奇的理论。然而，我拍摄这部影片运用的是事先剪辑好的方式，摄影机的移动和演员的动作准确地重新构成我习惯的剪辑方式，也就是说，我保持形象与特定时刻的动人程度成比例的变换原则。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我有很多困难，这不仅是摄影机方面的。例如，在灯光的运用方面：在影片里，随着7点30分到9点15分光线的变化，亮度不断减弱，因为情节开始是白天的光线，而结束时已经夜幕降临。另一个要克服的技术困难是，在每一本片子结束时需要中断，我让一个人物在镜头前掠过，这时是一片黑暗，以此来解决这个困难。因此，特写镜头落在人物的上装上面，在下一本片子的开头，同样特写镜头再落在他的上装上面。
特：除此之外，这是您第一次在影片中使用色彩，这又是一种困难吧?
希：是的。因为我决定将色彩降到最低限度。我们事先建造了一套公寓的内景，包括大门处、起居室和一部分厨房。窗子能让人看到纽约市景，在窗子后面，我们有一个模型后景，建成半圆形，便于摄影机活动；这个后景占据的地方比内景大三倍，以制造远景效果。在一幢幢摩天大楼和整个后景之间，我用玻璃丝造成一团团云彩的效果，每团云彩是活动的和独立的，有些云彩用看不见的线挂起来，其他云彩放在杆子上，云彩围成半圆形。还有一个制造云彩的特别“工作面”，在每本片段中，我们从左至右移动云彩，速度不同。云彩并不在我们摄影机对准它时移动，您记得吧，摄影机并不总是固定对着窗户，正是利用这些间隙我们移动云彩。当云彩从窗户的这一边移动到另一边时，我们就把云彩拿掉，再放上新的云彩。
特：彩色片的问题呢？
希：在拍摄完的时候，我意识到，从第四本片段开始，也就是说，到落日时，画面呈现出一种着实过度的、占优势的橘黄色。仅仅因为如此，我不得不重新拍摄最后五本片段……请允许我关于彩色的问题离题一点……
通常，总摄影师是个优秀的技师，他能使女人变得漂亮，能形成非常逼真、毫不夸张的自然光，但在彩色片中却出现了一个问题，这跟摄影师的纯粹艺术趣味有关。总摄影师有色彩感吗？他再选择色彩时有良好的感受趣味吗？《夺魂索》的摄影师呢，他简单地说：“哦，这是落日。”也许他很长时间没有看落日了，只要他生平只看过一次！这就像一张完全难以接受的庸俗的明信片。
《夺魂索》海报可是，这种方法在彩色片中绝对不再需要了，除非极其偶然，有个演员身穿的衣服跟他身后的背景颜色一样。这一点很简单，是吗？但不幸的是有一个很难去掉的传统。在彩色片中，我们不应确定摄影棚的光源，如果您看过许多电影，您会看到当人物站在光线幽暗的走廊里，或者在剧场的舞台和包厢之间的副台上，您会感到摄影棚的弧光灯溢满了走廊和副台，您会看到墙上像炭画的黑影，于是您想：“所有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彩色片的照明问题还没解决。拍摄《冲破铁幕》时，我试图第一次在彩色片中改变光的分布样式，我得到杰克·沃伦的帮助，他已经在《蝴蝶梦》和《爱德华大夫》中和我一起工作过。我们知道，从根本上说，是没有色彩的，也是没有面孔的，除非光线投射到上面。总之，在艺术学校学习的最初课程之一就是，世界甚至没有线条，只有光和影。我在艺术学校的第一天所作的画并不差，但由于我画的是线条，那就绝对不正确，老师马上向我指出来。当我拍摄《夺魂索》时，过了四五天，摄影师“病”倒了，再也见不到他。于是我单独找到彩色技术顾问，他亲自同电工技师解决了问题。
特：您在摄影机的运动方面遇到很多问题吗？
希：摄影机的运动问题，事先在很小的细节方面做过排练。我们用摄影机移动车来工作，在地上写上小标记、不显眼的数字。摄影师在摄影机移动车上的全部工作，就是停在某个号码上，等待一个对白句子，然后又停在另一个号码上，依次类推。当我们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的时候，起居室或者入口的墙壁在无声的轨道上消失了；装在小轮子上的家具也随之被推走。观看这部影片的拍摄确实是在看戏！
特：看来难以令人相信的是，能够在悄无声息中做出这一切，并且直接录音。对一个欧洲导演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不管他是在罗马工作还是在巴黎工作……
希：甚至在好莱坞，您知道吗，我们订做了一种特殊地板。整个第一场戏表现两个年轻人扼死了一个小伙子，将尸体藏在一只箱子里，对白很少。人物在起居室里走动，对话开始了，人物走进厨房，墙壁隐没了，灯光升起，这是第一本片段的第一个镜头。当时我非常担心，几乎不敢正视；我们连续拍了八分钟，当两个杀人凶手回到箱子那里时，是全景拍摄，那里居然有……一个灯光师站着！第一个镜头失败了。
特：关于这部影片，有趣之处是不是在于中止拍摄的次数和成功拍摄的次数？
希：首先，摄影机、演员和照明人员进行了10天彩排，然后拍摄18天。由于天空呈橘黄色，重拍了9天。
特：18天拍摄，这意味着至少有6天，全天工作完全白费经，要被扔到废纸篓里。您是否有过在一个工作日中拍成两本片段？
希：噢，没有！我想没有。
本文摘自《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