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库布里克的影迷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在电影神殿的最高处，在上帝的下面，坐着库布里克。暂且不论库布里克在影史的地位是否与这句赞美匹配，但这评价实在是太高了，直接把库布里克推到了只有上帝才能评判的位置。对于这句话的理解，自然是仁者见仁，但从这句话里能不难看出世人在库氏作品面前困顿无力的失语状态。我们对一部电影、一位导演的理性认识，大多是由最初的喜爱转变而来，对于库布里克可能是从厌恶开始。当然，不排除有一些艺术审美很高的人，在第一次观看库布里克时就能够用理性认识压制感性。如果说上帝是光，离上帝最近的人就是阻挡光芒的障碍，逆着光看过去就像太阳的黑斑，是上帝怜悯的反面。在这黑斑中，最大的一块无疑是《发条橙》。《发条橙》根据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的同名小说所改编，伯吉斯在解释这部小说令人费解的书名时说道：它标志着把机械论道德观应用到甘甜多汁的活的机体上去。在电影中，“甘甜多汁的有机体”显然是指主人公艾力克斯（Alex，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饰），而插入他体内的“发条”是什么？
库布里克拍摄《发条橙》时的工作照性本恶
《发条橙》描绘出一个上帝死后等级森严的机械社会，人类的宽容、怜悯连同个体的尊严、人性的光辉消失殆尽。艾力克斯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叛逆、暴力，没有是非观念，犯罪的冲动在其血脉里蠕动。同《筋疲力尽》中的米歇尔（Michel Poiccard，让-保罗·贝尔蒙多饰）、《雌雄大盗》中的邦尼(Bonnie)与克莱德（Clyde）一样，艾力克斯也是个拥有自毁倾向的无政府主义者。米歇尔渴望信任与爱情、邦妮和克莱德是对恩爱的夫妻，两者的人伦情感给观众提供了注入理解与认同的切口。反观艾力克斯、一个未成年人，沾染了嗜权的风气，像他学校的老师一样将自己的冷漠、暴戾、权威强加在三个伙伴身上。当同伴要求平等时，艾力克斯用手杖敲击了他们的下体、用刀割破了一个同伴的手背，惩罚了他们对领袖的忤逆。从这点来讲，也许可以认为艾力克斯是不公正社会的牺牲品，扩大来讲任何罪犯都可认定是被社会掳害，这种绝对合理的话显然不能说明一切、不能让人心安理得。
除却嗜权的社会影响，艾力克斯体内的恶却是没有缘由的，他与同伴群殴流浪汉，随后又潜入作家别墅里、将作家殴打致残，又当着他的面轮奸其妻子，就在这段戏里，艾力克斯唱起了《雨中曲》。在大部分以性格有缺陷的人物为主角的电影中，观众通常会认同角色的暴力或者其他犯罪行为，《出租车司机》里德尼罗枪杀皮条客会让人大呼过瘾，《沉默的羔羊》里“食人魔”汉尼拔成功越狱也能给人快慰。而《发条橙》中的暴力场面根本没有给理解留下入口，艾力克斯的强奸如同纳粹对普通人群的机枪扫射，践踏了人类的尊严。也许彻底的暴力就是这样，粗粝、丑陋又直接纯粹，让以往喜欢在影片中追求犯罪快感的人显得天真幼稚、无所适从。当艾力克斯第二次入室行凶时，失手将独居的女子杀死，同伴的背叛延误了他的逃跑时间，艾力克斯被警察抓住，继而被判入狱14年。
《发条橙》剧照即便是被捕、入狱，在艾力克斯身上依然感受不到丝毫的忏悔气息。狱中的艾力克斯，保持着近乎本性的乐观，伪装出无故蒙冤的神态，用谎言利用着牧师，阅读《圣经》中幻想自己是耶稣就难时对其行使鞭刑的罗马士兵。警察、法庭与监狱，暴力机构的制裁并不能撬动艾力克斯本性中的恶，也不能抵消被害者追求对等惩罚的复仇心理，暴力机构无用性的困境显露无疑。出狱后的艾力克斯，暴力的念头依然在其体内流动，只不过丧失施暴能力的他看上去不再有害。先是被父母抛弃，接着是被一群流浪汉殴打，更加讽刺的是，他昔日的恶棍同伴当上了警察，水淹棒打中艾力克斯求饶的声音与被他施暴的对象何其相似。虚弱的艾力克斯鬼使神差的爬到了作家的别墅，秃头作家自然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艾力克斯被关进了顶楼，楼下传来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令他痛不欲生。施暴人变成了被施暴的对象，在这对立身份的转变中，艾力克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反思自己的暴力行为，流浪汉、昔日同伴与作家也没有展现过一丝的宽容。没有悔过自赎，没有仁慈宽容，使得双方表现出相似地丑陋，两者皆丧失了成为被同情者的可能。
从作家阁楼跳下的艾力克斯，继而成为政客挽回颜面的棋子，接受与政府合作的艾力克斯很快被“治愈”。在一系列犹如过山车的剧情中，艾力克斯的思想与感情没有经过任何的位移和蜕变，转变的是其从体制社会反叛者到合流者的身份，从被打压者变成了被保护者。对权力的依附一劳永逸的消除了艾力克斯被惩戒的危险，其暴力倾向在今后可能仍会挠伤社会，但这是后话，延伸在影片之外。
《发条橙》影片截图教养与犯罪
艾力克斯喜爱贝多芬，这让一些人在理解艾力克斯时出现了偏差。古典音乐，尤其是维也纳古典乐派被视作高雅的代名词。音乐与死亡、高雅与暴力，人性的阴阳两极，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似乎只能以一面示人。音乐与善共生，高雅与美德相伴，人们乐于相信这种经不起敲打的天然关联，这种并不牢固的关联常出现在一些依靠贫瘠想象力的文学作品与电影中。即使是反派，读者与观众也喜欢将其非凡艺术品位视为邪性魅力，加以膜拜。这种惯性般的幼稚解读，又一次在艾力克斯身上失效。
影片中，艾力克斯团伙的第一次暴力对象是桥洞里的流浪汉，一个衰老、肮脏、低贱的人恬不知耻的唱着下流的歌曲，是对艾力克斯高雅音乐世界的侮辱与侵犯。这种维护音乐完美性的暴力并无高尚之处可言。接下来，艾力克斯团伙又与同校比利（Billy）团伙展开了火拼，行将被后者奸污的女孩儿趁机逃走。这次“正义救助”的缘由，亦是因为艾力克斯不屑于比利团伙行凶手段的低下。战斗伊始，女孩儿存在的意义已然消失，如同艾力克斯踢出的酒瓶，这场“救助”同样不具备道德上的含义。以艾力克斯的眼光来看，他们入室轮奸作家妻子的行为比比利团伙更富有技术含量，这种对暴力等级的高下划分，显示不出任何高雅的成分，更不能将喜爱音乐作为宽恕犯罪的借口。在克罗瓦奶吧（Korova Milk Bar），手下迪姆（Dim）嘲笑了一名演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女士，艾力克斯的手杖狠狠的打在了迪姆的下体上。在对毫无音乐鉴赏能力的糙汉实行权力惩戒的过程中，艾力克斯再一次维护了其音乐世界纯洁性。这一粗暴举动本身的权威强迫意味，也许只能将艾力克斯自己感动。
《发条橙》剧照艾力克斯卧室的贝多芬画像和他深夜独自倾听贝多芬音乐的行为再一次迷惑了观众。卧室里的流荡的贝多芬使得艾力克斯挣脱了地心引力，陷入眩晕与迷离。但出现在其脑海里的不是上帝的光芒、不是生命的喷薄、涌动和激荡，而是吸血鬼、杀戮、爆炸、毁灭与死亡。而在艾力克斯接受犯罪治疗，观看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为背景音乐、有关纳粹暴行的影片时，却大叫这是“罪恶”，实在是嘲讽。在二战史上，德军确实是音乐素养最高的军队，希特勒与纳粹军在公开场合播放最多的音乐恰恰是瓦格纳的歌剧与贝多芬的交响乐。贝多芬在与命运、黑暗抗争中谱写的乐章，却成为纳粹与艾力克斯的进行曲，这就是现实与电影对人类童稚心态的双重诘难。当然，音乐既不是催生、激发恶的本源，也不助长暴力的生命力与强度，贝多芬与善恶、教养与善恶也没有绝对依附的二元关系。
犯罪治疗
对犯罪“疾病”的治疗，无疑是影片最严肃的主题，具有很强的现实性、社会性与未来性，也是库布里克的野心所在。病理的研究与科技的进步，革新了医疗水平与手段，而人类的观念的转变似乎总是落后于知识。现代医疗设备在旧观念医护人员手中，往往会造成灾难的后果，历史上曾有过对同性恋的治疗事件。大多数人的无知合成了偏见，为观念层面上的专制与暴力提供了滋生的土壤。旧的观念有其运动惯性，新的偏见也会很快显露出碾压的力量，这些不经思考的观念占据操纵了人的思想，使得大规模的杀戮成为可能。
《发条橙》剧照有些错误观念会形成道德，法律与道德维持了社会的平衡状态。人恐惧的不是犯罪与新的知识，而是那些打破社会平衡的犯罪行为与知识，类似于艾力克斯的暴力分子存在着打破平衡的危险。艾力克斯所处的社会，过去、当今乃至未来社会都在尽力消除这种危险，在那些已经执行或将要执行的政令中，暗藏着对自由的侵害。社会中充斥着艾力克斯这样的人，行善或作恶并不自知，强制行善或者消除施暴能力的行为，剥夺的是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如果说暴力行为由人的贪婪、愤怒、失望等负面情绪引起，而强行抹去人他人的这部分情感，那人对幸福的感知能力也势必一同消失。即便是像艾力克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被治疗时，也需要有人站出来阻止，整个人类的尊严会因一个罪犯被“治愈”而丧失。
作者：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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